殿内空旷,楚璃略有些局促地站在大殿中央。
徒安真君双手负于背后,背对楚璃在高台上静静伫立。他的眉心微蹙,似是在沉思着什么,过了半晌,才幽幽地开口说了句:“这些事情早该告知与你,不然也不会让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乱了你的道心。”
徒安真君转过身:“本道知道,你很想知道天明的事。但有些事情过早知道了,也并非什么好事。本道欲要你知晓,却也怕你知晓后,道心生瑕。”
楚璃虽不知往事,但徒安真人的犹豫却是摆在了明面上。冥冥之中,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指引,仿佛在告诉楚璃,倘若你将此事略过,就会后悔一生。
“我想知道。”楚璃紧咬下唇,“为什么外公当年会离开宗门,又为何在他人口中……是那样的形象。”
“……也罢,你终归是要知道的。”徒安目带怜悯地扫过楚璃,明明只是个垂髫小儿,却展现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,“本道膝下徒弟无数,可其中资质最高的,当属你外祖。”
“天明虽天资绝世,却性格平和不喜争斗,遇事若不及其底线,便大概率会选择隐忍。所以,我将其派去了魔门卧底。玉泽与天明是同期的师兄弟,两人之间亦是关系甚笃,在听闻天明去魔门卧底后,玉泽便主动请缨,去了正魔边界驻守。”
“玉泽性格刚烈嫉恶如仇,初时我尚且害怕他会打乱我在魔门的布局,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,我放心了,自己亦是进入了闭关,许久不闻世间之事,布下的局也全数告知于门内的另一位长老。”
“只是世上之事就是如此巧合,魔门为了资源悄悄入侵了一处秘境,天明亦在其中。他们在秘境中烧杀抢掠、无恶不作,而又有人恰好将化形后的天明用留影石摄下,最后流到了玉泽手中。”
徒安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,言语中满是无奈之情。而楚璃亦能猜到大概:“所以,不仅玉泽真君知道了此事,亦有其他前辈知晓。”
徒安叹了口气:“是,纵使玉泽有心想要隐瞒,但奈何魔门行事暴戾恣睢、极为不羁,此事不多时就在边界正魔边界传开。天明卧底之事,宗门里知道的人并不多,但身居高位之人,总会知晓几分。面对众人私下里的议论,玉泽终究是没有控制住自己,单枪匹马地就潜入了魔门,想要找天明问个究竟。”
“此事,纵是我来,亦不知该如何解决。魔门内有一女子名唤雪姬,是当时魔门的长老。不知是不是看上了天明的皮相,还是对其不争不抢的性子产生了兴趣,总之,就是对天明情有独钟。而两人纠缠的一幕,正巧全数落入了玉泽的眼中。玉泽惊怒,从未想过,自己崇拜的师兄,居然有朝一日会和魔修纠缠在一起,甚至对正道修士动手,当下就怒上心头,拔剑刺向天明。”
楚璃眼神微冷:“所以,我外公修为多年不得寸进,是为玉泽真君所伤?”
“并非如此。”徒安走下高台,“虽说当时的天明和玉泽同为金丹前期的修士,可玉泽却远远不是天明的对手。那一剑,并未伤及天明要害,倒是魔女雪姬见天明受了伤目眦欲裂,冲了上去和玉泽扭打在一起。玉泽以为天明叛入魔门,便将天明的身份宣之于口大声质问,一边跟雪姬缠斗一边还将剑气扫向天明的所在之处。”
“只是谁也没想到,那雪姬得知天明身份后,依然毅然决然地挡在天明身前,誓死不让玉泽伤到天明半分。她说的那句话,我到现在依然记得清清楚楚——我认定的从来都只是他这个人,他是仙是魔、是正是邪,又有何干?这句话,无疑是惹得玉泽怒发冲冠,剑意愈发狠厉,誓要将雪姬斩于剑下。”
“而这对于天明而言,无疑是将他陷入了两难的境界。虽然他对雪姬无意,但终究是他欺瞒在先,他根本下不去那个手对付雪姬。另一边,又是自己相伴多年的师弟,他只能选择做个旁观者,看着两人争斗,却不知如何是好。金丹真人的打斗,纵使天明有意设下阵法遮掩,也阻挡不住旁人的查探。不多时,魔门和正道的支援纷纷赶来,而天明,亦成了众矢之的。”
莽夫。
楚璃听到这,心里已是愤恨难平。
明明外公什么都没有做错,却平白被逼到此等境地。
看着楚璃变幻的神色,活了上千年的徒安,又如何不知她在想些什么。
只是他们终究都不是局中人,亦无法去谈论局中事,世间善恶本就难分,遑论对错。
“后来,便是魔门和正道的一场大战,好在当时魔门的元婴仍远在天边不知此间之事,否则,正道修士危矣。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,玉泽居然有了入魔的迹象。在他眼中,天明是他一直敬重着的师兄,甚至将天明都作为了自己前行的标杆与信念。一朝崩塌,道心生瑕。你修剑,当是知道剑修若是入魔,其威能有多大。雪姬不敌,若不是天明最后出了手拦下最后一剑,这痴情的魔女啊,怕是当场香消玉殒,命丧于玉泽剑下。天明何等聪慧,又怎会不知玉泽已经有了入魔的迹象。”
“他为了保那魔女一命,亦为了让玉泽迷途知返,选择使用秘术献祭。毕竟是卧底魔门,其中有多艰险,想必不用赘述。在临出宗门之时,天明便去藏书阁换了秘法,只为在危急之时,保命,或是同归于尽。秘法一出,天明的修为直接飙升至金丹后期,而剑修又本是同阶中近乎无敌的存在,不多时,一帮魔修便被天明全数逼退。终是天明手软未将魔修赶尽杀绝,竟放了魔修有玉石俱焚的机会。魔修本多修自我之道惜命得很,谁料有一金丹巅峰的魔修对正道修士积怨已久,直接选择了自爆金丹。众人躲避不及,在场的修士……死了大半。除去被天明死死护着的玉泽和雪姬,场上竟是没有一个活人。”
“秘法反噬,天明本是意气风发之年,可经此一难后,鬓边竟生出了斑斑白发,金丹上,也出现了一条难以愈合的裂缝。天明苦笑着将事实全数说出,玉泽这才恍然醒悟,自己竟一叶障目,做出来不可挽回之事。雪姬未死,可玉泽此时已经没有了斩妖除魔的心思。后来,玉泽带走了重伤的天明和雪姬,连宗门也未回,为了他们四处寻药。只可惜天明的金丹再也无法恢复如初,雪姬因冲击而受到的肺腑之伤亦无法挽回。”
“玉泽不是没想过将天明带回宗门,可是天明不愿。他说:‘门内之事你我无法辩解,雪姬也确实在我身侧相伴,倒不如就当我弃门而去,未参与此次争斗,带着魔女潜逃不问俗事罢。’玉泽答应了,并且在我一出关的时候,就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我。我初闻此事,虽气玉泽的鲁莽冲动,却也忽感这是人间命数。此事被我一手瞒下,门内长老大都对此事一知半解,对外也只言是天明早就带着一魔门女子归隐,不问正魔争斗,此次大战,亦与天明无关。”
“树欲静而风不止,纵使门内停止了对此事的讨论,魔门那边却因此事展开了对天明和魔女雪姬的追杀。玉泽心中是遗恨的,一连许多年踪迹不显,一直保护在天明和雪姬二人身边,为其挡下魔门的追杀。后来,是天明不忍玉泽荒废岁月在自己身上,将我早就给予他的掌门令,赠给了玉泽,逼迫他成为天泽宗的下一任宗主。到底是心有亏欠,玉泽就是万般不愿,也无法违背天明的意愿。但是玉泽临走时,赠给了天明一枚玉珏,那里面,有着玉泽的一丝剑意。玉泽的修为若是提升,玉珏内的剑意也会愈发强大,这对于一直逃亡的天明而言,无疑是最好的保命之物。往事至此,便是告一段落,后来发生的事,你大概也都知晓了。”
楚璃恍然,一时竟不知该是恨,还是放下过往:“那魔门,叫什么?”
“九魂殿。”徒安目光悠远,带着旁人难以察觉的伤痛,“雪姬临走时,应当是带走了九魂殿内的什么宝物,否则也不会引来九魂殿这般无休止的追杀。只是雪姬在那魔修金丹自爆后就因冲击失去了记忆,就连身体也是千疮百孔,没活个几年就撒手人寰了,如今,已是无从考证。”
“所以,我的母亲是外公和……雪姬所生?”楚璃问道。
徒安摇头:“我亦不知。自从天明将掌门令赠予玉泽后,我们之间的联系就近乎于无了。”
“……”楚璃沉默,心绪不由得因这沉重的往事而杂乱无比。
痴儿。
徒安终是不忍楚璃沉溺于此事:“我不求你放下自身与九魂殿之间的仇怨,但也希望你能够加以克制,量力而为。在没有足够的能力之前,不要去妄想自己做不到的事。”
楚璃紧攥双拳,回道:“弟子知晓。”
“罢了,你先下去吧。”徒安复又转过身去,“且去藏书阁选择适合自己的心法,其余之事,切莫多想了。”
“是。”
楚璃望着徒安的背影,眼神讳莫。
虽不至于恨上玉泽,但从今往后,那救命之恩的情念,怕是要淡上许多了。
待楚璃走后,一道身影才缓缓地显现于殿内。
“师尊,您为何要告知楚璃这些?”
徒安阖上双眼,语气低沉:“堵不如疏。她心中疑窦丛生,纵使我不告诉她,她也会想着用各种方式去探寻当年之事。倒不如将事实全数告知于她,也算是添作她修行途中的一道助力。她很聪明,和当年的天明一样,只是性格却截然相反。我没有护住天明,如今若是再连他的后辈都护不住,那就是无能了。”
“师尊……”
殿外,彩霞遍布,时不时有几只飞鸟掠过。
楚璃定了定心神,从乾坤袋中取出灵草扬于天空。
往事已逝,再去纠结又有什么用呢?
既然他们心怀愧疚,那不如就将这份愧疚利用到底,总归,不是自己欠了他们。
“贪吃的仙鹤,又是你啊。”楚璃有些惊喜,没想到在她之将其哄去了天衍峰之后,如今居然还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。
楚璃轻柔地摸了摸仙鹤背上顺滑的羽毛:“带我去问道峰吧。”
“唳——”
仙鹤振翅,瞬而高飞。
楚璃缓缓闭上双眸,感受着山间微风轻轻拂过自己的面庞那细细痒痒的触感。
九魂殿……
“终有一日,我也会让你们尝到,什么叫众叛亲离的滋味。”
……
有了仙鹤作乘,不多时楚璃就到了问道峰的山巅。
时候已经有些晚了,问道峰上并没有多少人。虽然对于修士而言白日黑夜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,但大多数修为较低的弟子都是从凡俗而来,日出而作、夜出而息已经是深入骨髓的理念,一时改不过来,倒也正常。
楚璃朝着山间的百师坛张望了一番,果不其然,那里还有不少的屋子亮着灯。
远望高塔,楚璃将仙鹤安抚好后就迈着步子朝藏书阁而去。
刚一踏入藏书阁,楚璃就看到了一浑身酒气的劲装女子侧卧在登记台上,似是已经昏睡过去。
不登记,便是不能入内。
楚璃看不透这人的修为,但一想想在门内任职的弟子最低也要是筑基修士,便也知道眼前这人轻易招惹不得了。
女人的睫毛很长,在灯光的照射下散着光晕,双眉斜长入鬓,英气非凡。只是那一头长发显得有些凌乱,三千青丝竟只用一根红绸系了,松松垮垮地盘在脑后。许是楚璃打量的目光有些肆无忌惮,那女子不多时就颤动着双睫醒了过来。
“嗯——”女子十分不雅地伸了个懒腰,这才注意到身前站着的楚璃,表情有些尴尬,“呃,这位师妹,你是来挑选功法的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