都堂的熟状省劄送到宫中的时候,赵煦正陪着两宫,从庆寿宫视察回来。
庆寿宫的工程,已经基本完成。
太皇太后,大抵可以赶在新年前搬进去。
而向太后这边,也会旋即开始保慈宫的修葺。
两宫看完了都堂熟状,向太后想了想,就微笑着道:“娘娘,开封府的事情,本就该是六哥家事,不如以后和开封府有关的事情,就让六哥处置吧?”
太皇太后自然知晓,向太后的意思——这几天,她们私下也商议过了。
开封府,自太祖之后,就是储君成年后的理政之地和学习之地。
太宗、真庙,都曾是开封尹,以为亲民官,亲自处置开封内外之事,积累经验,也积累班底。
然而,真庙之后,就再也没有成年的储君了——仁庙即位前才十三岁,根本无力处置政务,英庙和先帝,则都是在即位前,才匆忙正位储君。
如今的情况,与仁庙类似,都是天子幼冲,但又有不同。
如今的官家,已经通过即位这大半年的表现,赢得了朝野上下的尊重和信任。
已经没有人怀疑,这个年幼的天子的政务水平。
所以,将开封府有关的事情,完全交给他处置,对于两宫来说,都是好事!
一是可以向朝野上下表明:天子成年,既行归政的态度。
免得有些人在下面嚼舌头根,甚至怀疑、揣测,乃至于将来有人以此来离间天家骨肉!
二则是将开封府交给他,可以让他慢慢熟悉国政,也慢慢的积累一批信任的官员、班底,如此将来亲政后,可以第一时间使用他信任的大臣。
不至于要像英庙、先帝那样,从头开始。
以至于,有大臣敢在君前直言:伊、霍之事,臣能为之!
三则是,哪怕出了什么差错,危害也只在开封府,可以及时修正。
这些道理向太后早已经和太皇太后暗示过。
而太皇太后身边的人,特别是高家的命妇们,也在她面前说过些只言片语。
所以,太皇太后只是笑了笑,就道:“太后所言,甚合老身之意!“
便看向赵煦,道:“往后便让开封府,一切大小事物,皆先禀官家,让官家拿主意,官家拿不定的主意,再来和老身、太后商议……官家觉得可以吗?”
赵煦立刻起身,拜谢道:“孙臣恭遵太母、母后慈旨!”
两宫都笑了起来。
向太后是欣慰的笑,而太皇太后的笑声中,多少有些苦涩。
她是知道的,心里面也明白的。
随着这个孙子越来越大,表现的也越来越成熟。
朝野上下的人心,已经陆续归附了。
前些时日,官家圣节,皇城司的亲事官、亲从官们,纷纷上贺。
殿帅燕达、马步军副指挥使苗授、侍卫亲军的指挥们,也纷纷上贺表。
就连远在延州的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刘昌祚、泾原路的兵马都总管姚兕、熙河路的兵马都监王文郁等,也都陆续上表称贺。
这意味着,天子羽翼已丰!
军心归附!
至于士大夫们?
太皇太后知道,即使是那些在野的士人,早就在传颂官家的贤能、聪俊与仁孝了。
唯一让这位太皇太后感到欣慰的是——这个孙子真的是孝顺。
好多事情,哪怕是她不问,对方也会主动汇报、请示,问过了她和太后后,才会真的下诏。
这种细节方面的处理,真的让她感觉很舒服,也感到了被尊重。
果不其然!
只听着官家道:“不过,开封府中的大事,孙臣年幼,恐怕好多事情,还得让太母、母后保佑拥护、赐教、指导才行!”
太皇太后于是终于欣慰的笑道:“官家以后有事,可以直接来找太母还有太后商议!”
向太后也微笑着颔首。
于是,两宫当即带着赵煦,来到集英殿,传召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。
命邓润甫草制诏书,以天子聪俊、贤能,人所共知,而祖宗故事,素以太子兼开封牧如今,天子幼冲,两宫思虑祖宗智慧,一致认为,要培养天子对国政的理解和熟悉,莫过于,让天子先从开封府开始。
乃命权知开封府蔡京、开封府判官李士良、开封府推官胡及、权提点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范峋、开封府左右都巡检等,今后大小事务,皆请旨于天子。
同时,诏以御龙左直指挥燕辰、御龙骨朵直指挥狄咏等为天子圣驾巡幸使。
诏以来年开春,天气暖和后,天子五日一临开封府视政。
换而言之,明年开春以后,赵煦每五天就可以出宫,到开封府中视察一次。
搞不好,还能亲自裁决一些案子——这是赵官家们的传统。
太宗当年判过一个百姓的丢猪案,也亲自处置过许多案件,真庙则判过数桩争产案。
当然了,这些案子其实都精挑细选出来的案子,政治意味浓厚,简单的来说,就是作秀。
……
诏书很快就草制完成,然后送到了都堂。
都堂上的宰执们,在看到了诏书后,立刻第一时间上表,一致称颂两宫慈圣的慈德。
消息传开后,汴京城中,原本那几个已经写好了恭请天子亲政的奏疏的大臣,默默的将自己写好的奏疏,藏了起来。
两宫,都已经天子亲自处置开封府了。
他们这个时候再上书,请求天子亲政,那落在外人眼中,就是离间天家了。
至于开封府?
蔡京等人,在得知了这个事情,先是一楞。
旋即,弹冠相庆!
蔡京甚至直接跑回府衙的内宅,先将自己关在书房里,用袖子遮住了脸,胸膛剧烈的喘息起来。
勉强将心情平复后,他才放下袖子。
然后,他开始写奏疏,对两宫慈圣的英明决定,进行赞美。
什么女中尧舜、大宋太似、太任,千古贤后……
总之就是吹捧!
奏疏写完,蔡京将之收到袖子里,这才慢悠悠的踱出书房,然后召集了全家,宣布了立刻开始搬家的决定!
天子要亲自处置开封府大小事。
自然,这开封府,不再是大臣的地盘。
而是天子御驾所在,龙撵驾临之地。
臣子是不可以,也不能再居住在开封府府衙的,不然就僭越!
赶快找个地方搬出去,才是臣子应该做的事情。
做完这个事情,蔡京才踱出府衙内宅。
……
蔡京还能沉稳,还能忍住。
开封府的其他官员,则已经癫狂!
胡及、李士良、范峋等人,更是在府衙中,连做事都已经没有心思了。
他们的脑子里,嗡嗡嗡的。无数想法不断浮现,无数念头来回摇动。根本就静不下来!也完全没有精力再去做事了。
低头看的文字,似乎都已经扭曲。
满纸只有四个字:天子近臣!
官家临开封府视政,他们这些开封府官员,岂不就是天子近臣了?
而天子近臣将来是个什么待遇?
傻子都知道!
闭着眼睛都可以升到待制!三省两府,也未必不能指望!
开封府的其他大小官吏,就更不用说了。
这对他们而言,是天上掉馅饼了!
在汴京城里,原本就已经很热闹的开封府僧录司官吏招考,更是变得无比火热。
现在,就连那些本来在京,准备备考的士人,也都将视线投向了这个机会。
毕竟,大家辛辛苦苦的考进士是为什么?
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!
现在,有一个可以直接给天子办事,甚至有机会,近距离接触天子的机会。
这对一些人来说恐怕比进士还香!
因为进士,假如不能考到前十,那么授官的时候,其实起点也就是州县幕职官。
那些排名靠后的,甚至有可能一辈子都得在选海沉浮。
而开封府的这个吏员呢?
首先,大宋并不禁止,已经出官的人,再次参加科举。
然后,哪怕这个吏员本身,并不能见到天子。
可这也是金身啊!
日后,若能考个进士出身,光靠着这个天子近吏的身份,恐怕也能混个堂除。
升官速度是别的的好几倍。
即使考不上进士,靠着这个金身,怎么着也能混个官身。
这前途……
是个人都动心!
于是,整个汴京城里的官宦人家,都盯上了那十几个最多二十个的僧录司吏员名额。
同时,朝堂上无数视线,也都看向了开封府。
“权提举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范峋,似乎曾经被人弹劾过?”有人轻声问道。
“嗯!”在其对面的人,轻轻点头:“范峋当初上奏乞免山陵官……户部不许,于是范珣与户部之间争论不休,最后范峋才主动乞任……”
顿时,一双双眼睛都红了起来!
“好贼子!”立刻就有人说道:“这范峋竟敢乞免山陵官……不忠不孝之臣也!”
“必须弹劾他!狠狠的弹劾他!”
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,本来就是要职!
一般都是选待制,至少也是有着馆阁的朝官出任。
所以,范峋的寄禄官尽管已经是朝散郎,更有着直龙图阁的馆职。
但他也只能权提点。
更何况,现在天子要亲处开封府,这个位置就更加显贵了。
在很多人眼中,甚至堪比中书舍人、给事中!
于是,这个范峋就太碍眼了。
正巧,他竟昏了头,敢上书乞免山陵官。
这是最好的借口!
赶紧滚,给真正的贤良大臣让位置!
“还有胡及……”
“此人,曾被弹劾,一度落职,根本不适合为开封府推官!”
……
“李士良是治水的能吏……都水监之中,如今不是阙官吗?”
“能不能让想办法,将其调入都水监?”
……
“开封府的蔡元长,不好动啊……他已经陛见过天子,还领过旨了……”
“事在人为,试一试呗……万一成功了呢?”
……
纷纷扰扰中,都堂的熟状,就已经被批复下来。
可!
本来,这个事情都堂没有放在心上。
原来的打算是,选派几个低级的官员,去开封府那边观摩。
都堂本也只是想要观察罢了。
但,随着两宫的圣旨,就连这个差遣,也变得炙手可热了。
一个个故旧亲朋,都差人上门游说。
而都堂上的宰执们的心思也变了。
在大宋,虽然宰执们喜欢提携年轻后辈,但真正的肥差、美差,永远都是留给自己人的。
至少是和他们关系亲密的故旧子弟——现在,我提携你的子侄,将来你到了都堂上,自然也会提携我的子侄。
所以,一时间,都堂上对派谁去,争执不休。
章惇在旁边,冷眼旁观着,同时也在心中讥笑着:“且看随阳雁,各有稻粮谋!”
于是,章惇慢条斯理的喝起茶来。
这个事情上,他没有立场,也不会举荐什么人。
所以,可以安心看戏。
在他眼中,这都堂上那一个个天下知名的宰执贤臣,如今就像是一只只围着稻田盘旋,垂涎欲滴的大雁!
若有可能,章惇挺想拉满弓,吓他们一跳的!
注:北宋已经出官的人,可以参加科举,而且他们的发解试和一般人分开,称为锁厅试。
此外,还有照顾各路转运使司的亲朋的别头试,照顾官员直系子弟的漕试。
录取比例都很大!
我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,可不是说说而已!
注2:在京的京朝官的子弟,可以直接参加开封府府试,录取名额更多,也更宽松!所以,通常一个在京为官的大臣,可能会有十几个家族子弟投靠……
嗯,相信读者们都知道这是什么。
注3:胡及前文提到过被弹劾、落职,但因为和情节无关,所以没有提及八月胡及复职的事情。
注4:此时范峋,在正常历史时间节点,应该已经被刘挚弹劾落职,出知临江军。
现在因为刘挚已经滚蛋,所以范峋还在。
但他的罪名不会消失。
注5:李士良在元丰三年为权都水监主薄,主持了都水监改革,淘汰了一百多个根本不懂水利的官员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