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官家……”太皇太后拉住赵煦的袖子:“既然西使都已经认错了,不如回去见他一见,免得外人说我大宋不懂礼仪……”
赵煦摇摇头,道:“圣人云: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……”
“孙儿是天子,当循礼而为!”
“西使今已失礼,便不可再见!”
“否则,天下四夷如何看我大宋?”
孔子的话一拿出来,效果果然杠杠的。
无论是太皇太后,还是向太后,都不再说话。
而赵煦的话,传到殿中。
群臣们听完,也纷纷向着福宁殿方向朝拜:“圣明无过陛下!”
他们比赵煦更在乎名节!
尤其是右相韩绛,知枢密院事李清臣等人。
哪怕是两宫慈圣,今日想召见西使,他们也会坚决的顶回去!
须知,关乎名节的事情没有士大夫肯冒犯。
这就让一直跪在殿外的嵬名谟铎彻底傻眼了。
副使吕则陈聿津见状,低声用党项话和他道:“丁努,不如回去后再行计较?”
嵬名谟铎在这刹那也想着站起来。
但是……
在他膝盖将要起来的刹那,他重新跪了下去。
“不可……”嵬名谟铎摇头道:“太后和国相,遣我来南蛮,是来议和的……”
“若是不能议和成功……”
嵬名谟铎知道那会发生什么?
“何况还有北朝的事情……”他低沉着说着:“北朝若与南蛮果然联盟……”
“大白高国亡矣!”
“景宗皇帝的基业,将要不保!”
他是姓嵬名的,和大白高国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
大白高国灭亡了,嵬名家当然也会跟着一起灭亡,鸡犬不留的那种。
不得不说,西夏虽然地处偏颇,人口在宋辽夏三方中最少,地盘最小,经济最差,文化方面也一塌糊涂。
但西夏方的忠诚和凝聚力,却是三国中无人能及的。
特别是核心统治集团,自元昊以来,无论多么困难,总能咬牙坚持。
甚至时不时的能扑上来,狠狠在自己对头身上撕咬一口。
所以,嵬名谟铎竟生生的忍下来了。
只跪在殿前,一动不动。
周围禁军见了,连忙入殿去禀报宰执。
右相韩绛听了,就冷哼一声:“他喜欢跪,就让他跪,跪到死!”
无论如何,都是西夏失礼在先。
大宋礼仪之邦,没有追究,已经是天恩浩荡。
韩绛也不信,夷狄小人能跪多久。
便领着都堂群臣,直接从嵬名谟铎等人身边走出去,看都没有看一眼。
……
中午。
赵煦吃完午膳,正打算休息。
向太后就来了。
赵煦迎上去,行了礼,就好奇的问道:“母后,您怎这个时候来福宁殿了?”
“刚刚通见司来报,西夏使者,还跪在崇政殿前……”
赵煦知道,这是西夏党项贵族能做的出来的事情。
在现代,赵煦看过宋、辽、金、夏的结局。
辽国死于内讧,但依然有一支人马,不甘心亡国,在耶律大石的率领下,越过大漠进入中亚,建立了称霸一时的西辽帝国。
灭亡大辽的金国,在其王朝末年一度也陷入了内乱。
但是末代金国皇帝金哀宗完颜守绪和完颜承麟,终究没有让完颜阿骨打蒙羞。
一个自杀殉国,一个冲锋死在了战场上。
而西夏?
是最悲壮的抵抗力量!
面对全盛时期的蒙古帝国的猛烈进攻,党项人几乎战斗到了最后一兵一卒。
根据在现代的史料记载,党项人坐困孤城,四面被围,粮食和饮水都几乎断绝。
却依然在抵抗。
最后投降的原因,是因为发生了地震,导致城市遭受巨大损失,已经不可能再抵抗了。
而根据野史记载和传说,成吉思汗甚至就是死于一个刚烈的西夏王族女子手中!
与之相比,大宋的结局就实在叫赵煦血压飙升。
赵佶、赵桓父子这一对活宝,已经够丢人现眼了。
完颜构的精彩表演,更是差点让赵煦患上心脏病。
也就是南宋灭亡的时候,陆秀夫带着小皇帝跳海而死,才总算稍微挽回了一点气节。
向太后看着赵煦的神色,说道:“六哥,不如下诏,命人将之带到荫凉处,供给饮水和食物?”
赵煦点点头:“母后说的是!”
天气这么热,太阳如此毒辣。
西夏使者要是跪出点什么事,影响就不好了。
然而,一刻钟后,派去传旨的内臣回来禀报:“娘娘、大家……西使言两宫慈圣与大家若不原谅他,他就要跪死在崇政殿前……以死谢罪……还说要用他的血,来给夏王太后和夏国王赎罪……”
赵煦和向太后对视了一眼。
赵煦在上上辈子亲政后练成,又在现代被进一步锤炼的政治敏锐性,被立刻激活!
“不对……”赵煦踱着步,说道:“不太对!”
党项贵族是有骨气!
那个被俘,送来汴京的驸马拽厥嵬名,迄今都不肯答应写信回国给西夏太后,夸耀大宋的武力,甚至一直唾骂不断,就是最好的证据。
可是,党项人不是傻子。
恰恰相反,党项人是非常聪明,也非常善于学习的。
哪怕是以偏执著称的元昊,也知道不可以同时得罪宋辽。
所以……
“石得一……”赵煦看向在向太后身侧沉默着的石得一:“去查一查,西使这些天都见过什么人?”
“特别是今天入宫前,见过什么人?”
“是!”
石得一领命而去。
……
中原的盛夏阳光,比兴庆府的盛夏阳光,更加毒辣。
嵬名谟铎浑身的衣服、都已经被汗水打湿。
但他依然坚持跪在了宫殿殿门前。
副使吕则陈聿津也跟着他一起跪着。
豆大的汗珠,从额头滑落。
南蛮君王派人送来的食物和水,就放在他们面前。
但,嵬名谟铎和吕则陈聿津,却看都不看。
哪怕,他们已经渴的喉咙都要冒烟。
但,在河西荒原上,长久的历练,磨砺了他们的精神和意志。
让他们能够用顽强的意志力,控制他们的身体。
让他们没有屈服于水和食物的诱惑。
日头,越来越毒辣,气温也在越发升高。
他们的身体,都有些摇摇晃晃了。
脱水正在加剧,并随时可能让他们陷入死亡。
他们也清楚这一点。
但嵬名谟铎没有选择——他必须赌,赌南蛮不敢让他死在汴京!
终于,一个声音如同天籁,在嵬名谟铎耳畔响起:“大宋天子有旨意:念西使态度诚恳,特赦其失礼之罪!”
“使者请起吧……”
嵬名谟铎颤抖着身体,忍着浑身脏器的不适,再拜谢恩:“外臣叩谢天恩!”
然后,他问道:“天子何时准许外臣再朝觐?”
“使者且先回都亭驿吧!”那内臣答道:“天子会择日传召……”
嵬名谟铎摇了摇头:“天子还是不肯宽恕外臣……”
“那外臣唯有以死谢罪……”
他跪在这里,拿着自己的命,赌的不仅仅是南蛮不敢让他死在这里,也赌北朝若知道他的刚烈,便会斟酌、犹豫甚至拒绝。
这个时候,殿中传来了一个稚嫩的童声:“使者明日再入宫吧!”
“今日且先回都亭驿好好休息!”
嵬名谟铎狂喜不已。
他知道自己赌对了。
立刻叩首拜道:“外臣谢陛下隆恩!”
……
崇政殿,帷幕之中,向太后听着西夏使者恭敬的话,很满意对赵煦道:“六哥,这西夏使者虽然殿前失礼,但也不失为一条汉子是个忠臣!”
赵煦微笑着点头:“确实是忠臣!”
只是,那是贼寇家的忠臣,还是个姓嵬名的!
彼之忠臣,就是我之仇寇。
“不过母后……”赵煦说道:“儿臣觉得这西使之所以如此乖巧,恐怕是听到了我朝和北虏在谈岁币交子化的风声……”
“这才前倨后恭……”
“他是怕了啊!”
“怕我大宋与北虏夹击于彼!”
方才石得一已经查清楚了。
西使的随从这些天一直在都亭驿打探北使的事情。
今天入宫前,正好和入宫朝觐的北朝劝慰使萧杰等碰了个面,根据当时在场的人描述,北使对西使的态度很不好!
当时,西使的脸色就已经变了!
这些线索综合在一起,赵煦自然就会想到,西夏人或许是误解了宋辽之间在谈的事情。
向太后不太懂军国之事,但对赵煦却很信任,于是道:“那六哥打算?”
“儿想试他一试……”赵煦说道:“若是真能试探出来,或许就可以逼迫西贼无条件臣服我朝……”
“如此一来,沿边百姓可得安生,天下可得太平!”
向太后听到这里,顿时开心起来:“若是这样,太皇太后也定然高兴!”
西贼所有的土地,只是荒漠无人的贫瘠之地。
两宫一直觉得,他们喜欢就让他们住那里吧……
只要别来劫掠、骚扰大宋边境就可以。
为此,两宫甚至可以答应恢复庆历和议的岁赐。
就当打发臭要饭的了!
赵煦微笑着道:“这也是儿的期望……”
这就是要挖坑了。
用辽人吓西夏,或许能吓得住一时。
但,西夏又不是傻子!
他们会去问辽国的,辽国人当然不可能帮大宋忽悠西夏——他们只会添油加醋的挑拨离间。
这样一来,在知道上当受骗后的西夏会做什么?
以党项人的性格,赵煦猜的出来——勃然大怒,然后因怒而兴兵!
这就正中赵煦的下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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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