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有德带着一万多神策军,一路急行军到天水城,在城中补给辎重后,又走官道直接奔赴长安西北的一个隘口,在醴泉县郊外屯扎。
从这里出发往东南走,便是长安城。
而从醴泉县出发,沿着泾水一路往西北的峡谷走,便是此刻被叛军所占据的邠州(陕西省彬州市)!
邠州地垮泾水两岸,出事的那个石炭矿与三水县城,都在泾水以东;而邠州州府新平县,则是在泾水以西。四周山川环绕,地形相当复杂。
如今初夏时节,泾水暴涨,水太深无法蹚水,也给攻城战造成了一定困难。
攻略邠州,要如何进军,要如何防守,要如何攻城,什么时候动手,都是考验主将指挥能力的事情。
方有德屯兵醴泉不走,让边令诚回兴庆宫,跟天子禀告!然后请求朝廷从长安城内,派民夫押运粮草补给到醴泉县外的神策军大营!
因为敌情不明,方有德没有贸然进军。这一战非同小可,赢了还好说,要是输了乐子就大了,局面会变得不可收拾!
邠州不比别处,它真的离长安太近了!
这次契丹奴隶造反夺城固然是在疯狂打脸基哥,但不幸当中还是有那么一点万幸。就是邠州通往长安的必经之路,或者说那边的军队能走的唯一一条路,只能沿着泾水南下长安。
往北都是山,折腾不出什么名堂来,客观上阻止了叛军的扩张。
当然了,这也就意味着,方有德要想拿下邠州,同样只有沿着泾水北上这一条路可以走,没办法玩什么偷袭。
这天夜里,方有德亲自接收了一批来自长安的军粮,并亲自点齐查验过后,回到帅帐,却发现有个穿着不起眼白色锦袍的老人,坐在桌案前,似乎在翻看着那一堆地图。
“圣人!您怎么来大营了啊,万一……”
方有德大惊失色,连忙单膝跪下行礼。
“全忠啊,朕待在兴庆宫里,心中实在是不踏实。
还是军营里更好。”
基哥长叹一声,将方有德扶起来,无奈感慨道:
“滑稽荒唐事,竟出大唐朝。朕此前才接受了王忠嗣派人来长安献俘,陇右也是打得有声有色。结果近在咫尺的邠州,给朕来这么一下!
岂有此理!简直岂有此理!朕要将那些叛军碎尸万段!”
基哥嘴里一边骂娘,一边恨恨举起兵器架上的一根军棍。手里掂量着感觉太沉,又不动声色的还回原位,只是脸上难掩潮红。
“圣人莫要气坏了龙体,微臣已经有全盘的破敌方略,拿下邠州不成问题。”
方有德非常保守的说道,不敢满嘴跑火车。
结果他这话让基哥感觉异常不满!
“方略?杀这些狗崽子们还需要方略?
朕命你明日便带兵强攻邠州!”
基哥胸前起伏不定,很是激动的说道。
按道理,他应该老老实实的待在兴庆宫里面等消息。然而事实上,基哥内心非常惶恐不安。
他又怕方有德打不赢,又怕对方打赢之后,一个“顺势而为之”,就扶持某個皇子“逼宫”,让他这个老皇帝退位。
可以说契丹奴隶闹这么一波,让长安城内的权贵们,看透了基哥的虚实!
如今的他,就是个几乎无依无靠,谁都不能相信,谁都不敢相信的老头罢了!
谁敢保证这次契丹人搞事情,背后就没有某个皇子支持呢?
谁又敢保证,这些契丹人,是真的奴隶,而不是故意埋伏起来,在邠州秘密训练的精兵?
在基哥看来,现在整个关中最安全的地方,就是神策军大营了!其他的地方,都有刁民害朕的可能。
不是长安那个玄武门的神策军大营,而是方有德所率领的神策军精兵所在的大营。
事实上,为了防止神策军变成下一个龙武军,旗下每一个“都”,有一半都是分散部署的。
甚至还有数千人部署在河阳三城!变相的防守与监视洛阳!
将其中一半分散部署,就不会出现某个将领被人收买,然后裹挟同僚就搅风搅雨玩“清君侧”的事情发生了。
“圣人,神策军刚刚到醴泉不久,沿途都是急行军,士卒尚未休整。
就这样直接攻打邠州,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了啊?”
方有德硬着头皮询问道。
“急?朕当然很急!但不是操之过急!
那支叛军就像是一锅粥里的老鼠屎一样,让朕看了都感觉恶心!
如同眼中钉,肉中刺!
如果可以,朕都想今夜带兵夺回邠州!
全忠你准备一下,明日便出兵邠州。
三日内,朕要见到那些贼人的首级。此战不留活口,涉事之人,统统杀掉。”
基哥任性的一甩衣袖,直接转过身,背对着方有德。
此时此刻,方有德心中忽然能够体会到,上一世高仙芝与封常清等人的心情了。
无奈,慌张,绝望,甚至还有一丝夹杂着想哭没法哭,想笑又不敢笑的哭笑不得。
安史之乱骤然爆发,朝野上下惊慌失措,军事部署进退失据,等等乱象不一而足。
如今邠州契丹奴隶叛乱这情况,恰好类似安史之乱的“茶杯版本”。
应付这种小场面,方有德当然没有任何问题。只不过这件小事反映出来的现象,却又那么真实。
真实到让他哭笑不得!
那个皇帝,还真就是“这个皇帝”啊。
哪怕没了安禄山,没了杨国忠,也没了杨玉环,却也没有改变这位帝王的习惯。
此刻方有德体会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。
他也是第一次感觉,方重勇比自己看得开,看得透,看的深,看得远,看得准!
见基哥面有不耐之色,方有德连忙低下头,叉手行礼道:“那末将这便去准备。”
“嗯,去吧,朕就在你帅帐中等着。”
基哥面无表情说道,看起来明显不太高兴。
……
“关中邠州,契丹奴隶攻占了州府,还建了个什么大周?”
何昌期摸了摸自己的圆脑袋,有些不敢相信这封从长安城内河西进奏院送来的密信,上面说的内容是真的。
方重勇的一众亲信在河西节度使书房内面面相觑,一时间竟然都说不出话来。
尼玛几个契丹俘虏,还能翻天?
“由不得你不信,这件事确实是真的。”
方重勇一脸无语说道。
关中真是歌舞升平太久,一点警惕心都没有了。居然能让挖煤的一帮契丹奴隶成事,也着实是狠狠的打脸了一把基哥。
“话说回来,当初邠州这个石炭矿,还是某亲自去勘探的。可谓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没想到本节帅当初本意是要造福长安百姓,让他们多烧石炭少烧木炭少砍树。
没想到这帮人扔一万多契丹奴隶也就罢了,还疏于防范粗放管理。”
方重勇忍不住吐槽道。
长安官方,特别是邠州地方,对于煤矿的管理太过于马虎了,纯纯就是为了压榨奴隶的性命,把这些人当做耗材甚至都不加掩饰。
如果要方重勇来办这个事情,肯定精细得多。
什么劳务派遣要搞起来,绩效考核也要搞起来,白干个三五年就能给关中户籍什么的也要安排上。要什么路子没有啊,还非得把奴隶逼得造反。
邠州那边官吏真是纯纯一帮狗脑子。
挖得多就拿得多嘛,像奴隶一般压榨,做事就不可能有什么积极性。
最后那些契丹人干得少又没得吃,官府也没捞到多少煤炭,这属于典型的双输!抱着个金母鸡都不知道怎么下蛋,一帮蠢货!
方重勇在心中吐槽了一下邠州那帮鸟人,将手中的信件放到一边说道:
“这件事短期看对我们影响不大,但长期的恶劣影响不能忽视。圣人将来可能会更猜忌,更多疑,下手也会更狠,你们都要有心理准备啊。
狡兔死,走狗烹。
平定西域之日,便是我等被圣人重新安置,明升暗降之时。一个不小心还会有性命之忧。
诸位都有心理准备了么?”
方重勇环顾众人询问道,这话其实已经说得相当露骨了。
事实上,无论是银枪孝节军也好,还是河西边军也好,这些军队里面的主将,也都是考虑过基哥身后事问题的。
没有谁是纯纯的大冤种。
因为有个事实是明摆着的,谁都知道,大唐边军的构架,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,不可能大改。
甚至不排除裁军!
也就是说,现在边军的职位一个萝卜一个坑,不可能再增加了。必须下去一个,才能上来一个。
那么谁下去,谁上来呢?
这个问题,需要问一个国家和一个人。
所谓的国家是吐蕃,所说的人是基哥,他们二者可以决定大唐边将的去留与升迁。
打吐蕃立功升迁,或者走基哥的圣眷获得升迁,两条路都挺悬的。
这也是银枪孝节军现在为什么吃香的原因:天子亲军,又是精锐,离天子更近就意味着,得到升迁的机会更多。
在地方边镇,某人就算是能手撕老虎又如何呢?没有节度使往上推荐,或者赏识提拔,那么这个人就只能一辈子在山林里跟老虎玩摔跤!
你要立军功,那也得有军功才行啊!
现实就是这么残酷。
而基哥已经六十多了,这让所有边将都要不自觉的朝着本镇节度使靠拢。因为比起随时都有可能驾崩嗝屁的皇帝,还是天天见面的节度使更靠得住!
别说方重勇现在是在给自己的铁杆亲信说事,就算他把赤水军高层召集起来,搞一套相同意思的隐晦说辞,也同样一点毛病都没有!
“方节帅,车到山前必有路。圣人有圣旨,边镇也有边镇的应对办法。
比如说,吐蕃人来袭,圣人就没法轻易更换节度使。
吐蕃人不动,我们可以逼他们动起来。”
新投靠过来不久的张通儒,不动声色劝说道。
“养寇自重那一套么?”
方重勇自言自语了一句,微微点头不置可否。
“某觉得,方节帅可能想得有点远。如今大唐民间乱象初现,将来未必能给圣人机会作妖。
只要方节帅抓住了银枪孝节军,那么就立于不败之地了。”
带着面具的段秀实开口说道。
方重勇忍不住多看了这位“面具男”一眼,不得不说,这句话说得还真踏马的精准啊!
其实他今天只是给自己的亲信打打预防针,事情没有他说的那样紧迫。
段秀实认为大唐已经开始有乱象了,这或许跟他在沙州当了几年奴隶和随从,尝遍了人间疾苦有关系吧。没有在社会底层厮混过的人,永远都会认为国泰民安,直到某一天面临山崩地裂!
而在底层打拼挣扎的人们,往往对于世道的好坏有着更加敏锐的洞察!段秀实的嗅觉是对的,而且从他那番话就看得出来,这人不是个莽汉,心思非常缜密。
“出征西域,是本节帅主动跟圣人提的。
事实上,如果不出征西域,那么就要面对吐蕃。
如果吐蕃无事,那就会被圣人砍掉权柄。
此举最主要的目的,其实还是避开长安的政治旋涡,在奔赴西域的过程中积攒实力。
这些事情,本节帅跟你们说在前面,这也是你们晋升的机会。
此番出征,务必全心全意,同心同德。我这里有一份誓言书,伱们都签了吧。”
方重勇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纸,放到众人面前共用的桌案上。
何昌期拿起来一看,上面写着“兄弟义社盟誓”的六字标题。
“河西诸州百姓普遍喜欢结社办事。修漕渠有漕渠社,织布的有织社,就连礼佛的都有佛社。
现在本节帅也弄个结社,就叫兄弟义社。
上了战场,就是兄弟。
生死与共,永不背弃,利益共享,责任共担,互相照应。
哪怕,本节帅是说哪怕某一天要清君侧了,兄弟也要为其他兄弟两肋插刀!
这份盟誓,你们觉得没问题吧。”
方重勇环顾众人,双目如电,不怒自威。
“嗨,某还以为是什么呢!
跟着方节帅混,一天能吃九顿!
来来来,让某第一个签!”
何昌期想也没想,直接在那张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,连那些盟约的细则都没看。
他怕他看了就不敢签名了!
“段大鹏,你呢?”
方重勇看着戴着面具的段秀实问道。
“某有今日,皆拜李隆基所赐,有什么不能签的!”
段秀实想都没想,直接签名。
有这两人带头,众人都在盟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,稳稳当当的上了贼船。
从今日起,便只有一条路走到黑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了!
方重勇将那张大纸收好,面带微笑道:
“这张纸,只为将来天下乱起来的时候,让我们彼此都安心而已。盛世的时候,你们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同,然而一旦乱世开启,可以依靠的兄弟,便是你们的助力与手足。
夜已深,都去歇着吧。”
办完了“正经事”,方重勇也松了口气,继续对众人说道:“大军准备开拔去沙州准备骆驼,你们在凉州若是还有事情没办完,抓紧时间办事吧。”
听到这话,众人都起身离去。
刚刚坐着的时候没感觉,等出了河西节度使衙门的书房门,被夜里的冷风一吹,众人头脑顿时冷静了下来,感觉到一阵阵的后怕。
听这位方节帅的口风,似乎是“一切尽在掌握”啊。现在上贼船容易,将来下来可就难了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