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梅雨季节的时候,太原的雨水特别多,淅淅沥沥的下个没完。地里好多禾苗都被淹死,无论大地主还是自耕农,都是日夜不歇的防涝,但依旧聊胜于无,损失惨重。
而到了夏天,又一连几十天不下雨,大片的土地被晒得龟裂,很多灌溉的小水渠都干涸了。
有些良田离灌溉的小河比较近,还可以靠肩挑手提,从河里取水灌溉。那些距离河道比较远的地方就惨了,很多土地都已经救不回来了。
一条河上下游的村子为了争水而械斗,更是屡见不鲜。
大雨之后有大旱,可以预见的是,今年的河东必定是一个大灾年,歉收已经在路上了。
如此“任性”的气候,似乎也影响了河东守军的士气。
气候不好,秋天就没有好收成;
收成不好,军粮的筹集就会出问题;
军粮的筹集都出问题了,丘八们都要饿肚子,那士气能高涨得起来么?
如今太子私自登基名不正言不顺,圣人不在长安而待在晋州滞留不去,再加上粮草也不足。
这些破事堆积起来,让军中议论纷纷,人心浮动。
坐镇太原的王忠嗣,虽然想了很多办法稳定军心,但都是收效甚微。
问题的源头不在他这里,强压的效果不可能好。
在河东守军内部困顿之时,外部也出事了。
河东的战局,似乎是因为官军内部不团结,逐渐变得恶劣起来。
史思明这几个月时间也没闲着,他带着河北叛军频频从雁门出发南下,骚扰距离雁门最近的崞县,打击粮道,隔绝商贾,歼灭落单的官军队伍。
河北叛军积小胜为大胜,似乎是在绞杀崞县守军的后勤,让官军吃不好睡不好害怕出城。
这种钝刀割肉,让官军这边十分难受。
崞县守将程千里,本就是专程对付史思明而带兵守在这里的。
他见河北叛军已经不再龟缩雁门,频频出击袭击粮道,便向王忠嗣汇报了近期军情,并提出可以诱敌深入,把史思明吊出来的作战计划。
程千里的计划是:官军先步步后撤,每次都小败,逐渐退出秀荣以北的唐林、定襄、崞县等据点,让史思明和他麾下贼军逐渐骄横,引诱他带兵攻打秀荣。
官军再雷霆出击,截断其后路,聚而歼之。
信件送到太原城,王忠嗣觉得此计虽险,却是值得一试。
但是他对此还是有些犯难。
因为王忠嗣的亲信部曲,已经被基哥调走,跟着一起去了晋州,准备打进关中夺权。
包括李光弼、郭子仪、高仙芝等人,都不在太原。
剩下的守军,大部分都是以赤水军为主干的河西军。
王忠嗣如今在这里的根基并不深。
当年的人脉,一部分跟了方重勇,一部分外调,早就是物是人非。
赤水军内部现在基本上是河西本土派掌权,不是王忠嗣可以随意指挥的。
他不得不放下身段,跟安重璋商议大事。
然而,安重璋却直接否决了程千里的建议。
安重璋的理由很充分:史思明狡诈非常,一旦官军离开太原,在忻州与之决战,那么很有可能被他钻空子。
若是战败,太原便相当危险了,甚至整个河东的防御体系都会崩溃。
既然基哥已经带了数万精兵西进长安,那么此时并不是与史思明决战的好机会。
只要苟住就行,甚至极端情况下,秀荣城让给史思明也无所谓,保存兵力为上!
王忠嗣无法说服安重璋,而且对方的意见确实也不无道理,于是便否决了程千里的提议。
眼见事不可为,程千里只好带兵退回了忻州,将北面大量防区拱手相让给史思明,决心死守秀荣城。利用粮道较短的优势,拖死河北叛军。
表面上看官军似乎是没吃什么大亏,但明摆着颓势尽显。这种状况不仅官军内部各路将领都看到了,史思明更是洞若观火。战局的天平,已经在悄悄逆转。
……
这天刚刚入夜,赤水军军使安重璋在晋祠大营外巡视了一圈,身心疲惫的回到军帐。
屏退亲兵之后,他便悄悄的从怀里摸出一封信,在油灯下反复查看。
其实这封信收到已经有好几天了,但安重璋一直拿不定主意。
他弟弟安抱真在信中说:基哥已经是冢中枯骨,安家在凉州经营百年,在朝廷经营数十年。一旦不能从龙,先辈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一炬。
如今生死存亡之秋,一来要保赤水军尽量不要伤筋动骨,二来也要密切关注朝廷动向,不要稀里糊涂的成为叛逆。
基哥年迈且有大病,即便是明日薨逝,亦是不足为奇,兄长定要三思后行。
安重璋深知其弟的能力与性格,深知他向来是足智多谋,不会信口开河。
这封信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,但话里话外,都是建议安重璋以赤水军为根基在河东兵变!然后向如今在长安登基的天子李琩效忠!
如今天子李琩手中并无多少靠得住的强军,若是能得赤水军鼎力支持,则安氏一族可保数十年富贵,荣宠不衰。
不得不说,安抱真是有眼光的。
只是安重璋还有顾虑,一旦走出这一步,就没法回头了,必然会得罪很多人。
一旦投机失败,后果不堪设想,家族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!
而且这跟凉州安氏一贯以来的政治路线相悖。
怎么能说兵变就兵变呢?
安重璋感觉此举太过于激进了。
若是只看智谋,安重璋是远不如其弟安抱真的,但他最大的优点是稳健靠谱,而非是出谋划策,更不是投机弄险。
安重璋将信看了又看,感觉手中的信纸有千斤之重,最终还是将其放到灯台上,任其焚毁。
“世道艰难啊。”
他忍不住长叹一声,依旧是没有下定决心。
毕竟,是基哥当众提拔了他,还留他在太原监视王忠嗣。
若要兵变,岂不是跟监守自盗一般?
外人会如何看待他这個将“忠诚”挂在嘴边的人?
正当安重璋独自长吁短叹,反复权衡利弊之时,军帐外一个亲兵走了进来,在他耳边小声说道:“安将军,有您的故人来访,就在军帐外面等候。”
“故人,哪一位?”
安重璋一愣,随口反问道。
亲兵也愣住了,他连忙解释道:“那人自称是安将军故人,卑职不认识。”
自称故人的,多半不是什么故人,而是不速之客!
安重璋顿时面色凝重起来,对亲兵交待了几句,然后吩咐他把人带进来。
等那位自称是“故人”的家伙进来以后,安重璋反复端详,发现确实不认识对方,心中顿时有无数种猜测。
“你是何人?”
安重璋沉声问道。
面前之人,身着灰色的麻衣布袍,上面甚至还有补丁,似乎出身很是一般。头发散乱,显然是风尘仆仆赶路,刚刚到太原。
他面容看上去不过二三十岁,但沉稳坚毅不苟言笑,似乎并非轻佻之人。
“鄙人李萼,颜相公幕僚,无官无职。”
李萼对安重璋叉手行礼说道。
“嗯,那颜相公有什么要教我呢?”
安重璋漫不经心的说道,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处置此人。
“颜相公的亲笔信,还有天子颁发的圣旨,以及各类印信在此,请安将军过目。”
李萼将怀里一个用绢帛包裹的东西递给安重璋,后者拆开一看,里面是好几封书信,以及印章、鱼符等物。
他一封一封将书信拆开,一字一句的慢慢阅读起来。军帐内安静得心跳声都清晰可辨。
李萼也不催他,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安重璋,在一旁一言不发。
很久之后,安重璋这才将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的包好,板着脸询问道:“颜相公这是何意?”
“就是安将军以为的意思。”
李萼不动声色说道,他相信书信里面,颜真卿等人应该已经将这一切说得很清楚了。
河西安氏赐姓为李氏。
赤水军入关中为禁军。
大肆封赏安氏族人,高官厚禄不吝赏赐。
不得不说,李琩,或者说关中朝廷开出来的价码是足够高的。
但要做的事情也不简单。
兵变,控制河东,从背后袭击基哥的队伍,作为投名状。
要付出的代价也不低。
联想起安抱真,不,现在应该叫李抱真的那封信,或许朝廷早就给凉州安氏开价了,而且家族里面应该也是倾向于站在李琩这边。
要不然安抱真不可能在信中那样露骨的暗示。
水已经到了,渠成与不成,就看自己这一波操作行不行了。
安重璋面色数变,最后化为一声长叹。
人在江湖身不由己,很多时候,一个人的立场如何,不仅是看他自己怎么想,也要看他背后的家族立场如何。
“安将军,若是颜相公只为名利,那李某也不屑于走这一遭了。
正是为了天下苍生,李某才来河东的。
即便是安将军现在便杀了李某,李某也是无怨无悔。”
看到安重璋似乎拿不定主意,一旁的李萼面色凝重抱拳说道。
“此话怎讲?”
安重璋顿时来了兴趣。
“昔日圣人倒行逆施,才有今日天下之乱,他早已不配为天子。
如今那位圣人还要带兵杀回关中,安将军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”
李萼神情肃穆反问道。
安重璋无言以对,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呢?
看到对方似乎把话听进去了,李萼继续说道:
“西北兵马杀入长安,必定动摇社稷,甚至会不如当年东汉董卓!圣人心里或许是舒服了,可天下人还要过日子啊!
无论谁赢谁输,官军都将死伤惨重无力再战,河北贼军都是受益者,到时候……局面可就无法收拾了!
河北贼军入长安、洛阳,那岂不是国将不国?”
李萼面色虽然还算平静,但语气里却充满了痛惜之情。
“李先生与某说这些做什么呢?”
安重璋哀叹道。
“只要安将军在河东兵变,掌控太原城。
那么没了太原的粮秣供给,晋州官军将不战自乱。
那位圣人哪怕再想作妖,也没人陪着他瞎胡闹了。
河东事了,天下便只有长安天子,内讧也将停止。
集中勤王之军,慢慢收拾残局,十年之内,未必不能扫平天下。
安将军,如今天下大势,可谓是操持于您一人之手啊!
您不站出来,谁还能站出来呢?”
李萼有些激动的说道,终于不像是之前那样面容肃然了。
兵变!
安重璋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这个关键词,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。
赤水军可是大唐开国便有的老功勋部队,你说兵变就兵变?
“想要在太原兵变,谈何容易啊。”
安重璋长叹一声,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。
李萼见他想吃鱼又怕腥,眯着眼睛说道:“河东兵变看似困难,实则轻而易举。压制河东三军者,王忠嗣也。除掉王忠嗣,安将军便可以一呼百应了。难道如今太原城内没有种种流言蜚语么?王忠嗣听那位圣人的,河东诸军可未必会听。”
听到这话,安重璋顿时一愣,随即无言以对。该说的话李萼都说完了,他无话可说。
安重璋就知道那些高官厚禄,封侯拜相的巨大利益,肯定是要做一些“大事”,而且是永远不能回头的那种。
现在看来,果然如此。
“阁下巧舌如簧,安某真是佩服啊。”
安重璋忍不住摇头叹息道。
他既没有答应,也没有拒绝。但很多时候,在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,其实不拒绝,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。
李萼见目的已经达到,于是对着安重璋躬身一礼,随即走出营帐,很快便出了大营,消失在夜色之中。
等李萼走后,安重璋从袖口里摸出一枚从西亚那边流传过来,早已忘记是什么国家的金币,放在手掌上把玩。
这种金币有点厚度,正面画着马,背面写着不认识的字符。
安重璋反复的揉搓硬币,心中暗暗祈祷:如果抛了三次,有两次是“字”,那便动手。
然后抛了三次,两次是“画”,一次是“字”。
他有些不甘心,继续在心中暗暗祈祷:如果抛了五次,有三次是“字”,那便动手。
然后又抛了两次,各出现了一次“字”“画”。
跟之前的结果累加,依旧是三次“画”,两次“字”。
不是他心中祈祷的结果。
他气得双目圆睁,如同输红眼的赌徒一般反复抛掷,一连抛了五六次,才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。
此时的安重璋,已经被自己,或者说那些虚无缥缈的“气运”,给气得全身颤抖,喘着粗气,那张国字脸都狰狞起来了。
他瞥了一眼油灯下那个用绢帛包着的包裹,眼中忽然寒光闪过,心中已经默默的作出了决定。